最初的记忆，是模糊的。
孤儿院，消毒水的味道，其他孩子的啼哭声，针头，药，剩饭，苍蝇，测试，测试，测试，测试，测试，测试。
分数低的孩子挨巴掌，分数高的孩子有糖吃——我原以为，自己会这样一直到死。
但是，突然有一天，一切都变了。
“吱呀——”
大门被打开，我暂时放下手中的试题。
“萨根教授，您能选择我们孤儿院是我们的荣幸，但这个孩子吧，他，他脑子不太好使您知道吧……”
刺眼的光一下找了进来，我感觉有点不舒服。
“没事，我又不是来给科院招人的。”
门口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，我有点害怕，一直往后退到了墙边上。
“你好。”
一只大手伸了过来，我渐渐抬起头。
眼前的男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，眼镜上沾满了灰尘和说不出是什么的脏东西，下巴上的胡渣也没有刮干净，就像是没有修剪好的杂草一样。
绝对不像个好人啊……我这么想着，颤抖着把手缩了回去。
“啊……”
见我是这样的反应，他似乎有点受打击，连忙看了看自己的手，拿手帕擦了又擦，才敢再次伸出来。
“我不是坏人哦，放心吧。”
看着他傻笑的模样，我还是有点担心，但直到我与他对视时，我才发现，他的眼睛里，满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——
最后，我还是握住了他温热的手，离开了那个冰冷的地方。
“……我们要去哪里？”
离开之前，他将自己的披风披在我的肩上，穿在他身上刚刚好的披风，到了我这里就变成了双人份的巨大毛毯。
“回家，回我们的家。”
他紧紧地将我抱在怀里，一直到我离开黑暗和寒冷。
……
“真是可爱啊～眼睛就像宝石一样呢……”
“阿姨这里有吃的你要不要？”
“唉你抱够了没有该我了——”
在并不大的工作室里，陌生的大人们将我团团围住，一个接一个摸着我的脸，轮流把我抱起来转着圈。
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，求助般看着一旁的男人。
“爸，爸爸——”
他很快也回应了我，从大人手中把我接了过来，摸着我的头，像是安慰一般。
“萨根教授，有想好要给他取什么名字吗？”
在我睡着之前，我听见有人这样问他。
“想好了。卡西尼，他的名字叫卡西尼。”
……
“卡西尼，我回来了——”
终于回来了！我听着父亲关上门的动静，立马放下手里的书，随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，掀起被子把自己卷起去，在床上滚来滚去，最终拧成一股麻花，只留下一只手耷拉在外面。
“哟，咋了，我的大科学家？”
他推开我卧室的门，拍了拍我耷拉在外面的手，见我没反应，又使劲挠起我的手掌心，折腾的我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“唉，别挠了别挠了，爸——！”
我蹭地一下跳起来，无奈地看着满脸坏笑的父亲，又叹息着躺了下去。
“爸，我无聊……”
“妈呀，今天灯塔挂的什么风，能把我的活宝儿子变成谢了的花儿？”
他笑着和我一同躺下，连同被子一起把我搂在怀里。
“图书馆的书看完了？”
“我都背下来了。”
“灯塔里所有能拆的东西也都被你拆完了？”
“我从小到大就住在这儿，能拆的东西早就拆完了。”
“那没有问题想问我和科院的叔叔阿姨了？”
“现在都是他们问我问题了。”
“那……”
“爸！！！”
我急得一下蹦了起来，恨不得直接立在床上。
“现在你没理由说了吧！我求求你了，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去科院工作吧，哪怕是打杂的也行，求求你求求你……”
我摇着他的肩膀，像求菩萨一般委屈又卑微。而他看了我一眼以后，也不再说什么，僵持了好久，最后才缓缓开口。
“……卡西尼，你才11岁。像你这个年龄的孩子，应该还在和同龄人一起玩耍才对。”
“爸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啊，我的理想就是和你一样，成为科院的一份子，为联盟的未来贡献出自己的力量——而且我都已经满足所有条件了，就只差您的一封推荐信了……”
在纠缠的最后，父亲放开我的手，严肃地说到：
“……卡西尼，你确实是个很出色的孩子……不，你是我这一生中见过天赋最高的天才，能培养出你这样的孩子，是我一生的荣幸……但是，加入星际联盟，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……”
我注视着父亲的脸，我这才发现他变得比以前苍老了许多，青色的头发逐渐有镀上了一层白丝，镜框下的双眸也更加深邃。
“虽然科院不像政院和财院那样要正面对抗敌人，但这并不代表着科院就一点都没有危险。”
父亲没有再说下去，我想，他尊重我的梦想，也希望我能继续在自己的道路上走下去，但作为一个父亲，他更爱自己的儿子。
“……爸，你看着我。”
我从床上站起来，当年他给我的披风，现在也只能到我的小腿了。
“我是不会离开你和大家的，放心吧。”
在最后，我笑着说到。
……
“你们这些狗娘养的！”
不同于以往，今夜的灯塔异常紧张。我从睡梦中被惊醒，随着匆匆的人流一起来到了灯塔最深处的一间病房。
“发生了什么事？”
听着屋内毫无底线的争吵，我向一旁的唐伍德先生问到，他刚刚完成任务回来，按理说现在应该在床上休息才对。
“又是那位的儿子呗，大晚上的，还能有谁啊。”
他耸耸肩，和源源不断涌来围观的众人一同向屋内望去。
“你给我冷静一点！别再闹下去了！”
屋内，护士长正扶起着一旁倒在地上的小护士，她的头被重器砸伤，血顺着眉心流了下来。
“你们全都该死！全都是一群忘了爹娘的废物！”
而在病房中央，瘫坐在床上的少年怒吼着。他的长相极其怪异，活像冬天的雪人一般，巨大的围巾包裹着身体，两只溃烂的手无力地摊在身体两侧。
“就因为我爸死了，你们就敢这么对我？！我爸还是光的时候，你们连屁都不敢放！现在那个地球佬来了，一个个的都不认人了！！！有些话我都憋了很久了，我告诉你们，我爸的死，没那么简单！他哪是会上吊的人……一定，一定都是你们害得，一定是你们这些白眼狼害得！”
“骂的可真够狠的……啧啧啧。我记得上回，他还打了玲珑是吧。”
唐伍德先生这么一提，我的气就上来了。
“嗯，上回他拿花瓶砸了玲珑，还要扒她的衣服，幸好我看见了，这个小人……”
“你得的溶解病是天生的，我们也没有办法，我们已经尽全力去抑制你的病情了，可你非但不感激，还在半夜拿碎玻璃打我的后辈……就算是念在上代光的旧恩，我们也没理由对你如此低声下气……”
病房内的护士长哭了出来，扶起受伤的护士准备离开，但少年却依旧不罢休，甚至越发恼火。
“你他娘的别给我来这套！你们怎么不说说玲珑那个**，她他妈的来这儿的时候都已经断气了，但她却被救活了啊！你们他妈的能够把一个死人救活，却治不好我的病？！”
讲到这里，少年更加激动起来，说着就跳下床要打护士，众人纷纷上前阻拦，我也无法再对他的暴行袖手旁观。
“闹够了没，你这疯狗。”
“哈？！”
我站到护士的前方，抬起双手将她们护在身后。
“你他娘的算哪根葱啊？！只会读烂书的臭科院的能不能滚一边去！”
少年的怒火转到了我身上，但我也回敬了回去。
“你爹要是在世的话，绝对会为生出了你这么个畜生而感到后悔啊。早知道，就烂在自己的娘胎里了，他肯定是怀着这样的心情，将自己的脖子架到绳子上的吧。”
我毫不留情地说着，少年似乎被我的话语所吓到，一时间不知该反驳些什么。
“卡西尼，你可真能嘚瑟啊，你连亲爹亲妈都没有，区区一个野种，也敢在光的儿子面前乱咬……”
突然，他拿嘴咬起地上的玻璃渣，狠狠朝我冲过来——
“定！”
唐伍德先生瞬间逼至他的身后，撑开伞将他按在地上，刚刚赶到的警卫冲进屋内，给发狂的少年戴上了手铐。
“卡西尼，还有你们这些蠢货，二百五！都给我等着，总有一天，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的，星际联盟的所有人，都给我等着！”
——在被拖走前，面对我和所有人冰冷的注视，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。
……
“早上好，卡西尼教授。”
“早上好。”
“早上啊教授。今天来的这么早啊。”
“嗯，早上好。”
我在联盟总部的走廊里穿梭着，来回寻找着某个人的身影。
走廊外，光标航线正是早高峰的时间，来来往往的人群让灯塔系热闹了起来。
但不管怎样热闹，总有一个地方除外。
“早上好，玲珑。”
我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，硕大空旷的房间里，只有一位少女坐在窗边，不知看着什么。
玲珑淡紫色的长发散在身后，听到我的声音后，似木偶般转过身来，和往常一样，漆黑的眼罩将她的双眼包裹，让人无法看清她的眼神和内心。
“早上好……卡西尼教授。”
她有些胆小，终究还是叫了那个比较保守的名字。
“唉……”
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，坐在了她的边上。
“怎么连你也这么叫，都说了多少遍了我是你的哥哥。”
“……但是，我们并没有血缘上的关系，我不知道这么叫你，会不会显得有点不妥当。”
看着玲珑逐渐低下的头，我有些无奈，又觉得有些好笑。
“玲珑，这是我主动跟你提的，我怎么可能会觉得不妥当呢？”
“这……”
说白了，我实在不知道玲珑在犹豫什么，不过想想，她一直都是这样小心翼翼，生怕自己惹别人生气的样子，虽然在工作时并不会表现出来，但一到私下里就变得唯唯诺诺……这也算是，她的特点？
毕竟，在她来到这里之前发生的一切，自己都不知道啊。
“算了……”
我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了玲珑。
“给你，早饭。”
“谢谢，卡西尼教授。”
她将袋子打开，慢慢地吃着里面的面包和咖啡。
“好吃么？”
“……如果我说好吃的话，你会感到愉悦吗？”
最后，还是不了了之。
我将房间的门关上，回到了实验室里。
“你去看她了吗？”父亲问。
“刚回来，还是老样子，超冷淡……”
“算了，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一样嘛，总是会经历一段很别扭的时期。”
他拍拍我的肩膀，但我依旧无法释怀。
这真的只是……别扭的时期么？
……
“今年灯塔物理奖的获奖者是——卡西尼！！！”
金碧辉煌的大厅中，人们的鼓掌声似雷鸣一般响起，我在众人的欢呼和喝彩下登上了领奖台。
我难得穿了一套正式的西装，精致的刺绣和晶莹剔透的琥珀胸针在聚光灯的照耀下更加煜煜生辉。但那件破旧的披风，依然披在我的肩上。
站在台上，我向众人重重地鞠了一躬，但掌声还是迟迟不肯停下来。
“恭喜你，卡西尼教授。”
玲珑把如繁星一样灿然的胸章戴在了我的胸前，我鞠躬道谢，转身朝众人露出了粲然的笑容。
“呜呼～！”
台下的掌声更热烈了，不少人站起身来欢呼尖叫，还没等我下台，就有无数的鲜花和拥抱蜂拥而至。
“呼……大家可真热情……”
不知过了多久，我从人群中挤了出来，抹了抹自己脸上不知是哪位的吻痕，终于如愿以偿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。
“我当年领奖的时候，可有比现在多多了的姑娘们争先恐后的过来送我花呢。”
坐在我身边的父亲朝我给了个眼神，就像小孩子在炫耀自己今天的考试得了一百分一样。
“行了爸，别拿我开玩笑了。”
我拍了拍父亲的肩膀，父子俩一同笑起来。而与此同时，我也注意到了某个站在角落里的身影。
“好久不见啊。”
我主动走上前，与格格不入的雪人打了声招呼，他似乎有点意外我会主动找他，甚至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。
“……嗯，好久不见，卡西尼……恭喜你啊，得了奖。”
他的双手缩在大衣里，露在外面的手腕包裹着层层绷带，我想起父亲之前所说的，他大概活不长久了。
“谢谢啦，也恭喜你获得了物理奖的提名。虽然今年是我，说不定明年就是你哦。”
“……”
我喝着手里的香槟，一杯都快灌完，他也没有开口跟我说话。
“……抱歉，卡西尼。之前我做的那些事，不管是对你，还是对大家，我真的感到很抱歉……”
舞台上的颁奖还在继续，台下不停传来鼓掌和喝彩声，迷乱的灯光打在我和他的身上，不管是他的声音还是神情，此刻都变得无比模糊。
“害，那些都是多少年之前的事儿了，浪子回头金不换，你现在是科院的核心人物，是联盟的未来之星，这就够了。”
我向他露出笑容，但他却没有回应我，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萎缩的双手，眼神也逐渐变得冰冷——
“嗯，毕竟我的实验也快成功了。到时候，就请星际联盟的大家，好好欣赏我的报恩吧。”
……
“爸……”
我轻轻推开卧室的门，他正坐在桌前，手里翻阅着一本相册。
“我当初，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你，让你加入联盟的……”
父亲再无往日的风采，他的头发终于完全花白，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沙哑，眼泪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滴落下来，落在了他手里的照片上，我看着那些照片，那些我们一起走来的回忆，从第一次过生日，到正式加入科院，再到成功获奖，我们度过了那么多时光，却要在最后以悲剧收场。
“你真的，真的决定了么……”
他泣不成声地说着，乞求一般望向我。
“我这一辈子，看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了。跟我同辈的学者们，有多少就是砸在了银河眼手里……我宁愿，宁愿你只是个普通的孩子，也不希望最后你落得跟他们一样的下场。”
他握住我的手，如同最初一样。
“为什么啊，为什么，卡西尼……”
是啊，为什么。
我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火海，思考着自己的结局——跟随失去动力的惠更斯号一起坠入土星的大气层，最后化为灰烬。
啊……真是太可怕了，我才不要这样死去。
我害怕受伤，害怕血，害怕疼痛，害怕死亡。
我没有自由者的力量，没有英雄们的觉悟。
我还有太多没有做完的事，我还有太多没有见过的人。
我还想为玲珑带份早餐。
我还想在清晨跟大家说一声早上好。
我还想看看夜晚灯塔的光亮。
我还想再站上那个奖台。
我还想再一次，握住父亲的手，告诉他我爱他。
……我想要活下去。
但是，不知为什么，一想到你们，我的心便不再颤抖——
我想要看见星际联盟的旗帜高高挂在银河眼总部上。
我想要孩子们不再像我一样在战火中失去双亲。
我想要看见科院的大家能够正大光明的完成自己的研究。
我想要即便过了千万年，灯塔的星火依旧闪耀。
我想要一个和平的未来，哪怕是一个没有自己的未来。
痛死了，真的痛死了啊。皮肤被灼烧，眼球被刺伤，喉咙被腐蚀，伸出手，我看见自己的血肉不断融化，看见自己的白骨在高温下被烧成漆黑。
但只要是为了你们，就算是赴汤蹈火，我也在所不惜。
“卡西尼！！！”
国王号已经发射，我望着不断吹起的滚滚黑烟，听着耳边渐渐远去的呼喊，卡庞已经失去了意识，而最后的伙伴也在逐渐走远。
能量接收器早就被我送到了国王号上，只要离开这里，联盟很快就会找到他们。
……不过，如果要说还有什么顾虑的话，就是她了吧。
我脑海中浮现出那抹淡紫色的身影。
等到你能笑着叫我哥哥的时候，我就勉为其难地出现在你面前，最后帮一次你吧。
炽热的炎流滑过身躯，我依旧披着父亲给我的那件披风，带着独属于自己的荣耀，义无反顾地，踏入眼前猩红色的火海——
“再见了，各位。”
……一定还会再见的。
我笑着挥了挥手，彻底消失在爆炸之中。
未完待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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